由于参与了德国哥廷根大学郎宓榭教授主持的近现代汉语学术用语研究项目，得以有机会在柏林、沃尔夫比特与哥廷根等地看了一些罕见的中外文书籍，值得一讲。这里先只讲柏林的所见所闻。德国最大最重要的图书馆是柏林德国国家图书馆（以德国国家图书馆为名的不止一个，慕尼黑的一个也很重要），其前身是普鲁士皇家图书馆，该馆藏有不少珍稀图籍，尤其是一些在我国和其他国家都见不到的旧籍，出人意料。30年代前后中国学者到国外访书，往东洋的自然是到日本，往西洋的则多去法、英两国，二战以后又加上美国，至于德国则注意的人较少。一般总以为德国汉学远不如法英等国，德国图书馆大约不会有多少汉籍。其实这是误解。德国汉学从总体上是不如其某些邻国，但有意思的是远在德意志统一以前，普鲁士王国与其他一些小的选帝侯国就已经注意收集中国古籍了。虽然普鲁士王和那些选帝侯们看不懂天书般的汉字，但不妨碍他们的?集热情。前些年，英国著名汉学家龙彼得先生就在德国南部一个前选帝侯的私人图书馆里，发现了三种明后期的福建地方戏的剧本，虽然这些剧本没人看得懂，但几百年来就一直当宝贝似的供在那里，毫发未损。这一发现不但于戏曲史的研究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而且对数百年前的闽南话研究而言更是无可替代的宝贵资料。由于德国的统一不过是百来年的事，分散在各地图书馆的汉籍应该还有发掘的余地，柏林不过是其中最重要的一脔而已。
通过两位德国朋友阿梅龙和顾有信的介绍，我认识了国家图书馆的汉学家魏汉茂先生，得以较快地了解该馆的珍藏。限于篇幅，只举三种为例。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水浒传》的两种版本。第一种是亲贤堂本，据推测是明万历年间所刊。第二种因有署名李渔的序，自是清初所出。两本都是二十五卷，一百一十四回，每页上端有小图一帧。两本文字雷同，显见后者只是前者的翻版，不过图的内容有所不同，且后者版式更小，排版更加紧凑，简体字用得更多，显然是从经济效益出发的改进。这两种版本在当时都不是什么珍本，而是福建建阳坊间大量印刷的流行本。流行的东西往往不被国人自己所看重，却被不懂行的西洋人当古董买了去送给（或卖给）柏林当地的一位大公。至今仍未能考证出这两本书是如何来到德国的，只知道在清初它们已经进入那位大公的藏书目录了。这两种版本不但中国国内没有，东西洋其他各国图书馆也未入藏，其珍贵程度自不待言。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位早期的德国汉学家硕特（W．Schott）在1834年就已根据这两种版本翻译了有关武松的两段故事。这是西方对《水浒传》的最早的片断翻译。可惜国内研究西方汉学的专家和关于中国古典文学在国外传播情况的专著，全都不知道这一点，全部误以为法国人巴赞在上一世纪50年代关于武松与鲁智深故事的翻译是最早的《水浒传》的片断西译。除了《水浒传》以外，该馆所藏的《按鉴演义列国志传》（即《东周列国志》前身）、《三国志演义》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版本。
另一种值得一提，但不大有人关心的是《红毛番话》。这种上一世纪教人读洋泾浜英语的小册子几乎没有什么图书馆收藏。我曾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图书馆看到一种，为之作了英语原词索解。遗憾的是该本刻于清末，粗糙异常，错讹甚多。很想再找到一种更原始的版本。据我所知剑桥大学图书馆藏有一种，该馆推测可能是1850年左右的东西。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柏林图书馆竟然藏有名目不同的三种《红毛番话》，而且其中有一种甚至是1840年以前就已入藏的，不用说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了。当我在书目上看到这些书名时，只觉得一腔热血上涌，说不出的激动，因为这是我久思而不得见面的珍品。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一盆兜头冷水，三种书皆已有目无书。由于二次大战的缘故，德国国家图书馆的许多书流散国外，不知它们现在是在波兰的克拉科夫还是俄罗斯的某地或是已经消失于天壤间了，真是令人扼腕。差堪可慰的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汉学家硕特在其所编的《御书房满汉书广录》（中华书局出版的《德国的汉学研究》一书大概是被这一中文名称迷惑住了，以为其为中国皇帝书房的书目，而被硕特译成德文，并对各书加以德文说明，其实大差，这个“御”指的是普鲁士皇家）里，为《红毛话》写了一个很短的提要，指出该书是以汉字的粤方言音来表示英语单词，如用“今”字表示英语的come，因为“今”的粤音与之相近。这个提要让我们大致了解了鸦片战争前的《红毛番话》与清末同类书的一脉相承的关系，很有用处。
最后一种是清末山东省西部各县的地图，共有五十四幅。这些地图都是手绘彩图或墨图，反映了该县的乡村都图的分布情况，许多县还详细画出黄河及其分支或运河的走向，有的图上甚至有拳厂（即义和团组织）的标记。因此这些地图对于研究山东西部以及黄河下游的历史地理现象以及近代史很有裨益。这批地图也不知是如何来到德国的，馆方只知道是德国测量部门送来的。估计很可能是德国人占领青岛以后，由德国传教士从山东各县弄来，再集中于测绘部门的。
柏林德国国家图书馆大约是世界上最方便读者的图书馆了。你不需任何证件都可以长驱直入，随意在馆阅览。只要你不借回家或者借阅的不是贵重书籍，你连护照也不用出示。比起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与伦敦的大英图书馆真有天壤之别。可惜时间有限，我只能择部分珍品浮光掠影一番，录下片断的资料，还希望今后有机会再次造访，更希望那些流落异国的书籍能尽早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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